第三十七章
自从王镰考取了研究生，鱼姗姗寂寞了。她除了有时来看看即将生产的庄延，平时很少见到姬书藤的面。即使见了，两个人都客客气气很是礼貌，绷着。瓜田李下，不开玩笑；朋友之妻，不可亲昵。认识这么些年了，明里暗里，鱼姗姗从没有一个秋波给过姬书藤，端庄得很；姬书藤也不曾有一句调笑酒家胡，自知不配天鹅肉吃。鱼姗姗看起来太高傲了，凛然不可轻亵，令男士望而却步，有稍越分寸，必遭耳光的感觉。除了街头的流氓地痞，正常人无人胆敢在她身上打主意。
高、白、美，鱼姗姗就是一匹喀什噶尔不可多得的大洋马，步态轻盈，长鬃垂颈，谁看见不想上去骑一下？但是谁也觉得自己不配，准保驾驭不了，摔下来太丢人。如此尤物，只可远观，不可近亵，姬书藤也是这么对待的，所以早早地就不存着什么想法。
那天，正好广播站一个朋友乔迁新居，“白得像鸽子一样的新房子落成了，启用的那天举行了舞会”。正好那天是个星期六，快到产期的庄延不想去，回了她父亲家。在被邀请的十来个客人当中，有广播员人称“小狐狸”的美女，还有敢疯敢爱的名女“野荷花”。让姬书藤没有想到的是，正好还有鱼姗姗。他一见鱼姗姗，竟然脱口而出：“咦，你怎么来了？”鱼姗姗的回答是：“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姬书藤赶忙解释说，没想到嘛，你来当然好啦，增光添彩啦。鱼姗姗说，去你的。姬书藤说，哎，对了，前些天我见了你的一个老熟人，你的崇拜者。知道是谁吗？鱼姗姗一愣，谁？我哪有什么崇拜者。姬书藤说，文远之呀，文远之不是吗？鱼姗姗释然，说你们俩怎么搞到一起了？文远之也是我们学校的大才子，文章写得好，可惜长得没有你这么漂亮。姬书藤说，姗姗你以前可从没有说过我这话的，我哪能算漂亮？鱼姗姗说，现在说也不迟，以前不是怕你骄傲么？姬书藤问，现在不怕了？鱼姗姗笑而不语。
广播站的这个播音室也算是喀什市里灯光设备比较复杂讲究的地方，但是临时改作舞厅，目的却是为了达到幽暗。所以它并不拒绝表面上看起来落伍的东西，有心的主人懂得把摇曳的烛光摆放在中心位置。
情调就这么产生了。
“情调”这两个字倒换个位置就立即变成了调情，看来调情和情调有着某种特殊的默契的联系。
被邀请来的十几位客人陆续走进来，就像一些麋鹿走近了靠近猎场的稀疏林地。开始大家都有些拘谨，有种微妙的警觉，好像在判断周围有没有危险的空气。
有一点生疏，是的，开始也有一点不自在。
但是这种局面是很快可以消除的，这件事的本质要求这样，平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打破的僵局，在这里可以省略许多过程。它主要是省略了那些扭扭捏捏的感情因素，在舞厅里，“爱情”这个字眼显得非常多余，它听起来过于书卷气，它很不合时宜，它让人讨厌。
它完全像是一些猎鹿人的伪装。
谁再无缘无故地说这种坏话，就应该枪毙他。
最先邀请鱼姗姗跳舞的，不是姬书藤，是一个戴着一副眼镜长着一副三角形螳螂脸的瘦子。那个瘦子洋洋得意，自以为携得美人归，大大的眼镜片一闪一闪地闪着白光，白光后面隐约着几乎看不见眼珠儿的细小眼睛。那不叫眼睛，那是芨芨棍儿捣的小洞。
这种男人太猥琐了，姬书藤心想，他也配和鱼姗姗跳舞？在幽暗中，在烛光的跳动下，吸着烟坐在那里的姬书藤注意到了男人们的手。手的表情异常丰富，极有隐蔽性和感染力。在舞厅里，人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但是手的表情却被突出出来，手像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个性和欲望。
手像一只猎豹，隐蔽着，移动着，有时不得不停下来，伏在地面，它仿佛在思考，在犹豫，甚至你能从它身上看到两种思想在争夺它，它欲进却退迟疑不决。
手没有眼睛，但它始终清楚该向哪里去。它移动的方向始终不会错。尽管它有时停泊在对方的腰部，但它的眼睛（假如有的话）一直在盯着另外一些隆起的部位。
它像一只洞穴里正被烟火扇燎着的野兔，急于想窜出去，但又怕被人捉住。
这时，一曲终了，鱼姗姗回来坐在姬书藤旁边。姬书藤说：“我给你一个谜语猜猜看怎么样？谜语是我刚才想出来的。你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不老实？”
鱼姗姗说：“眼睛。”
姬书藤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她问道。
“是男人的手。”
鱼姗姗听了大笑起来。笑毕，她说：“你看你的手——”
姬书藤说我的手怎么了？
你的手那么修长，那么白净。
“惭愧，”姬书藤说，“不过它仍然是男人的手。”说完，他起身扬手，做了个邀舞的姿势。
他们两个跳舞的时候，开始还保持着一些距离，渐渐地就越靠越近了，变成搂在一起移动。跳舞已经不再重要，成了合法搂抱的借口。他搂住她，身体紧贴着她的身体。
她可能感觉到了，有点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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