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文化这种东西很像那些昆虫，简直就是各式各样的虫子，它们蠕动，它们一耸一耸地爬。一到冬天，全不见了，好像从没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似的，一点儿踪迹都没有留下。它们转入地下，就像大革命失败后的那些热血青年，蛰伏，等待。这些看起来似乎没长耳朵的家伙，其实比任何一级气象台都灵，它们有耐心，憋着劲儿在土壤深处等，它们既是气象专家又是地下工作者。一旦它们认为的春天来了，转眼间到处都是它们，蠕动的，蹦跳的，缓缓飞行或快速移动的，全来了，所有的角落都少不了它们。
虫子爬得很庄严，很有一点绅士风度和淑女风范。它们一到春天就忘了冬天，好像冬天只是它们蛰伏时做过的一个噩梦，根本就不存在。
文远之陪着著名诗人徐迟正是这样来到了喀什噶尔，并且在一定的范围内引起轰动。虫界的人们奔走相告，徐迟的到来是一件足以令人激动的大事，不要说喀什噶尔，就是乌鲁木齐那样的首府也承受不了这种名人的冲击。
徐迟太有名了，前不久在《人民文学》发表的那篇《哥德巴赫猜想》使他享誉全国、家喻户晓。他使文学又一次显示出惊人的力量，人们对他的崇拜当然合情合理。那天，在喀什的老宾馆里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主持会的是地委办公室主任张森。张森不但没有对文化界的名人表现出丝毫的怠慢，反而显得格外热情、非常兴奋。他一开口介绍，并不称“徐迟先生”，而是一口一个“徐作家”。给大家的感觉是，“作家”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职务，就像“书记”“专员”一样，或者更高。在张森心目中，徐作家既然是自治区的书记请来的客人，当然不是等闲人物，便毫不犹豫地付出热情，进行了比较肉麻的吹捧。
徐迟那时大约有60多岁，花白头发，白的多，灰的少，很有风度。在他那张典型的中国江南士人的脸庞上，却长着一个类似雅利安人的鹰钩鼻子，于是那张脸就表现出中西文化的融合。这是一幅完美的诗人雕像，但是有一点遗憾，他的耳聋助听器的一根线从右耳旁垂落下来。这不仅没有减弱当地人的崇拜，反而更加强了，他们还没有见过这么先进的东西，徐迟坐在那里，如同文殊菩萨坐在莲花上。他这种人一看就是留过学的，见过大世面，精通一两门外语，谦虚内敛，不屑于炫耀，他的内心已远远高出众人之上。
然后文远之介绍当地的这些业余作者，介绍姬书藤时，徐迟说话了，他说：“曹禺先生表扬过你的，我也同意他的话。不过你不要满足，你今后的路还很长。”
路还很长，有多长呢？姬书藤当时并没有想到，这条路竟然走了一辈子，一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这次见到徐迟先生，也是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文学界的人物。他在内心把徐迟和当时的地委书记作了比较，显然，如果让他选择在这两个人中决出自己的未来，他心甘情愿地选择徐迟。这和当初他与屈铭的那番是当诗人还是当地委书记的对话就完全相反了，真正的诗人只需一眼，就和他的梦想完全合拍了。他不需要改造自己，只需要提升自己。现在他看出来了，他以前以为屈铭是诗人，其实不完全是，屈铭是一个不完全的诗人和另一个不完全的地委书记的混合体。而徐迟，则看起来要纯粹很多。
座谈会开完之后，文远之跑过来找姬书藤，两个人在老宾馆的院子里散步聊天，寒暄了一阵。姬书藤说：“你想不想去看看你们当年的校花鱼姗姗？”文远之笑了：“你还记得这事呀？算了，这回时间紧，何况人家鱼姗姗早已名花有主，不见也罢。”
姬书藤又说道：“哎，你说徐先生是不是专门和鲁迅作对的？”
文远之听了一惊：“不会吧？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姬书藤说：“你看两者的名字，鲁，鲁莽；迅，迅疾；徐，徐缓；迟，迟慢；这不是故意作对是什么？”
文远之听了，哈哈大笑：“实为一妙解，解得聪明。只是徐先生可能并无此意吧。”
姬书藤说：“也说不定有。你想嘛，鲁迅是笔名，他是周树人嘛。我猜徐迟可能也是笔名，真名我不知道。鲁迅年长，徐迟年轻时，鲁迅已成大名，可能徐迟仰慕之下起了这个相反的笔名，既是作对，也是借光；相反相成，相映成趣。是不是？”
“嗯，有几分意思，但没依据。”文远之说，“瞅着合适的机会可以问问徐先生。”说着，他又问姬书藤：“咱们说过的那个你要写的《石头是怎样长大的》，到底写得怎么样了？我们还等着给你出书呢。”
姬书藤说：“写不出来。”
“怎么搞的？当时聊的时候感觉很不错么，挺有想法的。”
姬书藤叹气，说：“现在找不到感觉了，形势发展太快，文学也是一天一个样儿，花样层出。搞得我们这些人跟不上趟，找不着方向了。‘四人帮’那时候，看这不顺眼、那不顺眼，仿佛自己是个先知似的。真放开了，才知道高明的人多啦，我们这种‘先知’连启蒙都不够格。唉，怎么办？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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