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闲磕牙之二
亡国之痛，有的场面看上去惨不忍睹，有的场面却滑稽，让人啼笑皆非。满族八旗入关，从山海关打过韶关入广东，打到仙霞岭进福建。十三万兵马对数百万汉军，除在扬州、嘉定等地稍有滞延，其他地方大致上可用“如入无人之境”来恰切表述。这里头当然有许多文化原因与武化原因，但明室上层官员们很帮敌人的忙，这一条看得清晰。他们闹窝里斗、内讧，投降敌人动作迅速熟练，亦内行。清军入南京那天，天上下着大雨。南京是明室的第二首都，叫“应天府”，六部官员冒雨列队欢迎清兵，附顺新朝，履历手本在雨地里五尺多高摞了几摞子，头上的冠缨被大雨冲得褪色，道旁的水沟里流的都是“红水”……
这还只是“一般现象”。那么个别现象呢?有些顶尖的人，如洪承畴、钱谦益，听起来也挺“个别”的。
洪承畴是明崇祯皇帝的心膂，用现在的话说叫“铁杆”。他原是个部院小吏，朝廷十一年间连连擢拔，到了位极人臣……说他的职务，其实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样的位置吧。他打李自成还算有点成绩，打清兵，松山被困，他失踪了，朝野上下，士农工商百姓，统都认为他殉国了。他其实是投降了。
胜利之后，洪承畴过年，有人在他门上贴对联，上联“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孝悌忠信礼义廉”，寓他“忘八”，“无耻”。这是一则小故事。他那么高的官位，有警卫部队守宅，当然不会真的有这事。但另一件事却不会假。洪承畴攻陷南京，为炫耀武功，也为祭奠阵亡(清军)将士，在那里搞了个水陆道场，和尚道士——恐怕南京所有的寺庙都叫空了——正看得热闹，他在前明时的一个学生谒见，说：“老师，有篇文章想请您青目一阅。”洪承畴打仗时间长了，厌听文事，说：“我害眼。”学生说：“您有眼疾不方便，我读给您听。”于是展书朗诵。原来是崇祯皇帝当年听说洪承畴战死松山，御笔亲制《祭洪经略文》。此学生有名有姓，叫金正希。这下洪承畴丢人丢大了，臭烘烘的不可卒嗅。他还有一个老朋友困在南京，派人去劝降，一听见洪的名字就捂耳朵，说：“你别骗我，我不信，我不信!哪有人会受(崇祯)恩如亨九(洪承畴号)那样会叛变的?你快点滚!”结果这两个人同日被洪杀掉。杀是杀了，洪承畴难免良心受谴责，他很快就死了——主子礼遇而日见冷淡，同胞切齿形同过街之鼠，这样的日子谁过得?
还有一个钱谦益，文名大得遍天下如雷贯耳吧?有朋友问我，钱谦益当时是什么人，我说是名妓柳如是的丈夫；问他什么地位，很让我嗫嚅了一阵子，只好说：“打个很不恰当的比喻，比如说第一学者名士吧。”他也是早早投靠了清家的。胜利之后，他在杭州西湖会见一群老名士，中间有一人闹席。这人也不过二十岁上下，昂然入席，长揖歇坐，甚是傲岸无礼，口中连连称：“老兄近安?”叨陪末座的都是江南宿儒名士，皓首穷经的大学者，钱谦益便是如来佛也忍不得，遂揶揄相询：“你老弟今年贵庚?”“二十一了!”“你知道我多大?”“二十二!”“老夫不才，已经虚度七十一龄了!”“哪里!”那年轻人一边举箸大嚼，一边笑说，“你是甲申年生的，比我只大一岁，不称老兄称什么?”
洪承畴和钱谦益在明末季世的影响力，原本是极佳的，就这样毁了。我很惋惜，可是事实如此：投降了就是投降了。
满洲主子待他们如何？开初蛮优待的，到康熙年，开始追究他们的人格品质，诏令修明史，将他们打入《贰臣传》——我厚待你，但我小看你!钱谦益后事不知所之。我看见资料，洪承畴的孙女是讨饭了。我写书收进，设计得她稍好点的结局。爷爷是坏蛋，与孙女何干?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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