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闲磕牙之一
崇祯的“那一夜”过得丰富充实，他被李自成逼到煤山腰，可能是痴痴地望着他多年蛰居的宫闱待了许久许久，谁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最后是这样，他扯破了龙袍，啮指血书诏告李自成——最后一道诏书竟是写给他的敌人的，说的话令人怆戚，不忍卒闻——“百官任尔杀，不可害百姓！”
明末季世的官员不济事，但处身民间的学者，大知识分子，脱掉了官服的致政人员——退休干部吧，还是有些骨气的。就崇祯皇帝言，尽管有很令人沮丧的毛病，但他本人似乎并不是个不负责任的花花太岁。因此，连李自成讨伐他的檄文里都说“君非甚暗”。他自己说“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仔细替他“格致”，似乎也并非全然诿过之言。因此，明朝亡是亡了，但崇祯本人的精神似乎还在活着，而“朱三太子”作为一个亡明复辟的精神领袖，压根儿就不曾出现过，但他的幽灵魇镇了入主中原的满人二百余年——过了乾隆中叶，“朱三太子”才算正式“死亡”。
汉奸们带着满人打中原师出有名，叫“替明复仇”。明，已亡于李自成，满人要消灭李自成，为明、为崇祯复仇——起初这口号可能是真意，这证明多尔衮没有久居中原的野心，打这个旗帜确有收揽人心的效用。然而这口号和李自成的口号“闯王来了不纳粮”一样，是个有问题的提法。好，既然你是替明复仇，消灭了李自成，“仇”已经报了，你就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退出关外谨守你的藩位才是正理，怎么称帝封号占据北京，赖着不走了？
这肯定是当时暗流舆论的主导。就普通平民，虽有点这种“崇祯爷情结”，但只要安抚一下，给一个安家环境和生活条件，老百姓还是能忍受。咽不下这口气的是知识分子：你，蛮夷之都的化外之人，要做皇帝永远管衣冠冕旒的大中国，呸！……骂汉奸的，传朱三太子小道消息，结社会友搞“俱乐部”的，写诗写词明嘲暗讽说刺儿头话的，不是知识分子造不出来。满洲人是性情中人，但如果不能变成政治中人，这个江山坐不稳。“胡人无百年之运”这一可怕的谶语，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人数少得几乎不值一谈的满人心头上，飘移不散。
康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很快想出了办法：从读书人下手，开博学鸿儒科，南巡，崇祭孔子。
中国历史上的科举大致上是前经诗、后八股这两类。最奇特的是武则天开过一个“不求闻达科”，闹出“策马应不求闻达科”的趣事。那有点玩笑的意思了。再就是这个“博学鸿儒科”：胜国遗老们，大儒名流们，你们不是不屑于来参加我的“抡才大典”吗？是不是嫌廉官们地位太低，没有考你们的资格呀？我也觉得你们有道理啊！现在我来，我当主考，请你们来应试吧。
是这样一个搞法，各省总督巡抚把这件事当“重中之重”来办，由他们亲自遴选、推举，选出来的人叫“征君”，安车蒲轮护送到北京应试，就是说把车轮子包上蒲草，一站一站恭送恭迎，直到北京，由皇上亲试。这是什么样的待遇？大概相当于今天坐专机吧！
地方上如此，朝廷怎样措置呢？凡邀举之“征君”只要你没死，就必须来应试，应试无论取中不取中一律给官，坚决不来参试的，绳捆索绑来北京应试。即使如此严酷的政权性强迫，也还是有几个死硬分子，有的装病，有的坚卧古寺，坚决不参加；就是参加了的人，也很有几个捣蛋的，交白卷、错格、错韵地乱来糊弄，皇帝居然都笑眯眯忍了。这真是历史上最奇特的一次抡才大典：全部取中，全部授官，坚持不当官的，礼送回籍好生供养。
效果怎样？极好！好得不能再好。有句话说：“你再厉害，总不能塞尽天下悠悠之口吧？”对了，康熙就做到了。他把反叛清室的“意识形态”领袖们一网打尽，并且每人口里塞了一把棉花——蘸了糖汁的。
这些人素来清高自持，以骨头硬著称于世，现在不行了——参加了人家的考试，吃了人家的筵，你还说的什么骨气？
这些人过去是造舆论的“风源”，随便写个什么诗词比兴，出个什么逸闻故事的，立刻传遍天下，现在这份心情取消——失了节的女人再也不能夸贞操了。这些人的门生、学子、家族，因为他当了“征君”，大家都是光荣得不得了。出门有面子，办事方便，地方官拿他们当宝贝宠着。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说康熙的好话，他自己即使一肚皮的“那个”，也只好都憋回去，跟着众人“笑”，久而久之，笑得也就自然，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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