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垂，一处乱石堆砌的深坑前，苏余大汗淋漓的卸下肩头重担，将簸箕里的碎石块缓缓倒入坑中。
石头缓缓滚落，带起烟尘，苏余丝毫不觉呛鼻，只感觉肺管火辣辣地，带着一丝腥气，与他同行的人还有许多，此时瞧着也是汗流浃背的模样，想来不比他好受到哪里去。
“鱼哥儿，又不是同自家干，你这么卖力图什么？”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刚卸完石头，缓过气来正准备跑下一趟，见苏余杵着扁担在喘气，他忍不住好奇。
这倒也不怨他，苏余是个外来人，这陈家沟修蓄水池子，按理不该他来出力，可他不但出力干活，做起事来还格外卖力，简直像是在拼命，哪里像个半大孩子？
“嘿嘿。”苏余习惯的笑了笑，依旧是那套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说辞。
“我替嬢嬢做，一起开荒，总不好只叫大家卖力气，虽然年纪小做的不多，但多少要尽心。”
“噫……你小子主意正的很哩，这话都不晓得听过多少遍了，要我看你嬢嬢家那个小子干的都没你这么卖力，年纪轻轻的天天这么熬，你吃得消？小心落下什么毛病。”
男子瘪了瘪嘴，肆意表达着不屑，但话语里多是关心，怕苏余年纪小，不知轻重留下什么毛病。
当然，他也有私心，苏余一个顶工帮忙的小毛孩子做事都这么卖命，他一个陈家沟的自家人自然不好偷懒、磨洋工。
“阿叔，我晓得的。”苏余笑了笑，将清空的簸箕摞在一起，挂在扁担一头，挑了起来，“我运完了，就先回了，林子还在那边垦地呢。”
男子咂咂嘴，摆了摆手，挑着簸箕一摇一晃的独自离开，苏余也没多作停留，扛着簸箕，朝一处支在路边的茶水棚走去。
几根青竹，再搭上一块篷布，一张摇摇晃晃的老旧方桌，几张长凳，这便是茶棚的全部。
说是茶棚，其实是记工的登记点，年老力衰又不愿闲着没事干的老头子，记记功劳，给卖苦力的人烧水、跑后勤，也算是找了个事做。
此时，茶棚下坐着几个满身大汗的青壮，都是手脚快、办事麻利的。把自个儿的活计忙完，坐在这里歇口气，喝上几碗热茶，若心情好再聊上几句，也能缓解一下一整天的疲惫。
虽说是为大局背井离乡，官府也给了足够的补偿，但总有些人故土难离，毕竟那也是世代生存的地方，忙时还好，一闲下来总是免不了要唠叨几句。
“诶，来时说的倒好听，要地给地，要粮给粮，到了这里不还是啥都要自己干么，地得自己开，屋也要自己造，也不知道咱跑这么远图个什么。”
“可不是嘛，说什么修水道，兴水利。还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我倒是没瞧出哪里好来，倒是把咱们赶到这荒山野岭里来了。”
正说话的是两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言语中多是对此次迁徙移民的不满，而他们身旁的几人，虽没说话，但神情目光却多有赞同之意。
啪！
茶壶被重重的扣在桌上，一只枯瘦的老手，晃晃悠悠的在说话两人的头顶，重重来了一下，那是个头发灰白的老人，身形有些佝偻，但眼睛却极为有神。
“你们两个混小子，活都没活明白，就在这里指点江山，我看你们是欠收拾了。”
“诶哟！”
“叔，叔公！”
那两人一前一后站起身，唯唯诺诺的看着那老人，丝毫没了方才的意气。
那老头冷哼，目光慢吞吞的扫过几人，心里感慨万分，明明是件福泽后人的好事，可为何就有这么多人不理解呢？这代人怎的连他一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子都不如？
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庆幸，幸好自己支持迁徙，不然靠这些小兔崽子，陈家沟何时才能有个奔头。
“你们啊，一个两个的吃了点苦，受了点累，就觉得自己吃亏，就想着要找补，说的那些话更是不堪入耳。”
老人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教诲后辈。
“我知道，你们对官家或多或少有几分埋怨，想不通，觉得是他们讲咱们赶到这来的，抛下祖辈的基业，到这里开田、建房。
可你们想过没有，这里日后要建的村馆、学堂、医楼、药铺……这些东西都是为什么？
平日里，我们几个老头子总是与你们说要知足，要知足，如今看来你们是没听进去半点，被人戳脊梁骨也是咱们这几十年的事，可改水道，兴水利，看着眼下虽苦，但这是福泽我大俪万世的大功德，不知我大俪有多少万人要其好处。更何况，官家许诺日后村里建的学堂、医馆之流，这是几辈子才想来的美事。
受点累就吃不住，非要后辈同你们一般，守着祖上留下的田产，做个如你等一样的蒙昧之人，才肯罢休么？”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将原本多有埋怨的几人，闹了个大红脸，更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站在边上听了半天的苏余，心里忍不住腹诽，这套说辞这几日他不知听多少老头说过，他听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接下来，老头接下来还有篇事先编纂好的长篇大论要讲，内容也多是些吹捧、要感恩之类的官话，他不想浪费时间，因此支着簸箕走了上去。
“叔公，我来记工了。”
“嗯？”老人尚在酝酿情绪，被突然打断，有些无措，见是苏余，他一改前貌，换上一副和煦面庞，笑着说道：“是你小子啊，今个儿怎的比往日里来迟了些，可是悄悄躲懒了？”
边说，他边转身拿起桌上放着的的名册，翻到记着陈林功劳那页，熟练的往上添了一笔，接着又从衣兜里取出两根缠着红线的小木棒递了过来。
“呐，与你两根算筹，你自个儿拿着去换吃食。”
“嘿嘿…”
苏余接过小木棒，憨憨的挠了挠头，脸上挂着羞怯，露齿一笑，“没，没躲懒，就是今个儿出来的晚了些。”
老人瘪了瘪嘴，有些唏嘘，他本想调笑一番，取个乐，但眼前这小子太过实在，一本正经的样子倒让他有些难为情。
他故作不耐的抬手一扫：“去吧去吧，我还有事，就不与你多说了。”
苏余点头，应了一声，挑着簸箕摇摇晃晃的在众人的注视下远去，夕阳余晖，瘦小单薄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诶！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可怜了些。”
不知是谁，见到这落日下的身影暗自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可他不抗谁来抗，都是毛孩子……”
“怎的，老四，你心疼啊？招进来呀，你那丫头不是正正好呢么，以后就多个儿子了。”
“去去去，就知道瞎起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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