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哈皮耷拉着眼皮躺在病床上，偶尔抬起眼望一下天花板，然后半闭着眼睛假寐。他一会儿好像睡着了，甚至打起呼噜；一会儿好像醒着，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着。其实他的心一直醒着，像雷达一样搜寻着记忆屏幕上各种可疑的信号。
实际上他很快就搜寻到了，凭着直觉他就追踪到了几年前的那次搜捕行动。当时，城区边上的一个储蓄所发生了抢劫杀人案，大白天，捅死一人，重伤一人，抢走两万元现金。他当时是主管侦破此案的副局长，带了几个人，最终把凶手堵在他的农家小院里。那小子穷凶极恶，抄了把斧头，砍伤了一名干警，困兽犹斗。
“把斧子扔了！”哈皮喝令道，同时举起手枪，指着那人：“我数到三，不扔就开枪！”
那人不扔，提着斧子，目露寒光。
他右臂刚一上提，枪响了。
哈皮看着他一声没吭，扑倒在地。
这个人小名叫二的，嗜赌成性，平日靠宰羊为生。他有个哥哥叫大的，这个不赌，经常斗殴，抄起什么都敢朝人头上砸。那天哈皮开枪击毙二的的时候，大的在屋里从窗户上看着的。
他认下哈皮了，几年后报仇来了。
哈皮心里清楚，你别以为杀人越货的一定是身高体壮、满脸络腮胡子那种，倒真不是，那种人有力无胆。越是看起来强壮的大汉胆儿越小，有贼胆敢下狠手的往往瘦小。干巴人儿，平素蔫里吧唧，眼睛里有精光，骨头里有狠劲儿。
大的和二的兄弟俩，就是这种人，精瘦、小个儿，下手快准狠。
柳司理躺在医院病床上，就把这案子给破了。他想，肯定是这个王八蛋，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想不出来。结果还真是这样，半个月后把窜逃到甘肃武威的那小子抓捕归案，他一听说柳司理没死，快出院了，竟然嚎啕大哭，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哎哟哟咋整的呢吗，咋就莫有捅死呢，哇（我）几几（弟弟）那不背（白）死了吗……”
哈皮是个命大的人，他命不该绝。虽然这次被捅了两刀，经过一段时间的救治，恢复得不错，除了肚子上留下两个伤疤，一个稍大，一个稍小一点，就像那一对被枪毙了的兄弟从这儿钻进了他的身体，留下了两个永远被封死的出口。他俩出不来了，没门了。但是哈皮每次看见这两个难看的伤疤，心里都别扭一下，总觉得那两个鬼不知还会在里面搞什么名堂。而且，他每次洗澡都会觉得旁边有人，满头满脸流淌肥皂沫儿，他不敢闭眼睛。一闭眼，就看见有人站在对面。他没有想到杀了一个人会对自己的心理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长久不散的阴影时不时就会袭来。他冤屈地在心里喊着：“他可是坏人啊，真正的抢劫杀人犯啊！”难道不该杀吗？他问自己，想来想去，他想不出任何不该杀的理由。但他确实杀了一个人，很简单，平举右臂，扣动扳机，“砰！”——那个本来站着的人，倒下了。他看着那个瘦狼一样的家伙眼睛里的寒光，瞬间就熄灭了。
那把斧头扔在地上，上面有血。
哈皮后来想，自己当了一辈子警察，真是鬼使神差。他原以为可能会当一个宣传部长，县的宣传部长，州的宣传部长，都应该可以；没想到当了公安局长，更没想到最后当了公安厅长。三十多年之后，有一次他请姬书藤吃饭，饭后出来，两人相互谦让，让对方的车先走。姬书藤的司机不敢先走，哈皮说：“我就不信，我这个新疆最大的警察，还指挥不动这台车了。”这时候的哈皮已经指挥着全疆七八万警察，还身兼武警的第一书记，一手握着枪杆子，另一只手攥着刀把子，成了整个公安系统的掌门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姬书藤没说错。
权势已达极盛，心态自非当初。
有一次在一个小范围的酒桌上，哈皮三杯酒落肚，忍不住口吐真言：“嗨，要说我这辈子的历史功绩嘛，大不了也就是相当于霍去病。”
姬书藤听了，嘴上没说什么，这种话用不着辩论。霍去病是什么人，你柳司理是什么人，再过一万年也拿不到一块说。一座奇峰和一块土坷垃，能有什么可类比的呢？姬书藤除了惊奇哈皮的这种无知的自我判断，倒并没有生气。他想，看来权势对一个人判断能力的扭曲，和作品对作者的扭曲一样，都会和真实相去甚远。这两者都会给当事人眼前造出一幅海市蜃楼，逼真到你无法不相信它是真的。其实却是，什么也没有。
这就像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永远无法客观。如果有一种父母看待自己的孩子比外人还清醒，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父母。
所以，哈皮这种对自己的高估一点儿也不奇怪，一个成年累月被前呼后拥的人，顺耳的话听多了，献媚的表演见多了，渐渐习以为常，明知是假的也完全当真了。谁能真正搞懂自己呢？人总是被生活的潮流裹挟，要生存就有欲望，有欲望就得服从，这是任何活人无法超脱的事。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有谁能真正搞懂自己呢？
姬书藤想，哈皮固然自比霍去病显得愚蠢可笑，那么自己呢？自己不是也常存着想让那些破诗烂小说“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妄念么？一样的愚蠢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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