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程墙是喀什噶尔最先知道这一消息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老婆小巩是地委的机要员，所以他和地委主要领导几乎同时获得这一消息。
这消息对他来说，不亚于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太突然，太快太重，猝不及防，来不及反应。他“啊”的一声，眼睛一下直了，直呆呆地望着前方，心脏似乎停跳了。半晌，一口气才缓上来。“完了。”程墙吐出这么两个字。
“什么完了？”小巩傻乎乎地问。
程墙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不再理她。他要想自己的事，这下可是遇到大事了，谁料想这么快就走到了悬崖边上，他要好好考虑考虑该怎么应对。他首先想到的是找屈铭，遇到重大变局，屈铭可能有经验。可是再往深处想想，不对，一向的同路人现在忽然有些不一样了。屈铭不管怎么说也是三八式的老资格，自己是专打老干部的造反小爬虫，身份不同；屈铭是一直在幕后的，出谋划策，很少现身，自己是冲锋陷阵、出头露面的，形象不同；屈铭是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中处理过的，是死老虎，自己是“文革”以来一直呼风唤雨的，是人家眼里的活豺狼。人家饶得过屈铭饶不了他。
他这么一想，立即打消了去找屈铭的念头，并且不再和屈铭联系，看来这时候只能自己扛。“这四个人啊，真是靠不住啊，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十年也不成……”原先瞧着是一条龙四只爪，张牙舞爪，翻江倒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鱼鳖虾蟹，纷纷出洞；潮卷神州，势夺天下。谁料一旦失了龙头，四只爪子顷刻间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们现了原形，害得我们这些随潮上岸的虾兵蟹将搁浅了，任人往篓子里装了。
这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三个山东人，一个上海人，三个文的一个武的，其实打出原形就是一个文痞，一个墨棍，一个婊子，一个小流氓。这四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有野心，野心使他们结成联盟，成为死党。这下好了，让那个山西人一网打尽了。毛主席不是亲笔写了“你办事，我放心”么？这么干是让毛主席放心的办法么？是也好，不是也好，大局已定，大势已去，死到临头，去他妈的。“小巩！”他喊了一嗓子，“给老子炒上几个好菜，开上一瓶好酒，咱们好好享受享受！”
“怎么啦？有什么好事吗？”小巩问。
“别管那么多，去弄、去弄！”
那天晚上，街上到处放起鞭炮，响声不断，此起彼伏，比过年还热闹。程墙知道，想必北京城比这儿热闹一百倍，粉碎“四人帮”，大得人心，举国若狂。只有他，独自一口一口地嘬着苦酒，小巩怀着孕，不能陪他喝酒。他倒不觉得悲凉，也没有丝毫后悔，人嘛，一辈子不是赢，就是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赢嘛就要赢得彻底，通体透明，大获全胜，赢得痛快；输嘛，就要输得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拉不下马，就舍出去这条命，投降没意思；楚霸王也有乌江自刎的时候，程墙这点小事算什么？关起来，蹲笆篱子，苦力地干活，永无出头之日，还不至于枪毙吧？枪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旦把心沉到了底，绝了各种念想，原来再浑的水也会慢慢变清，再大的事也会变小。命能舍得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所谓“英雄”，不在乎他有多大的本事、多高的武功，无非是他能舍得别人都舍不得的东西罢了。
大丈夫么，要么得天下，要么舍性命，这就是政治。搞政治的，一要有胆，二要有识，除了这两样，什么也没有。文不如文人，武不如武人，财富不如商贾，历朝开国人物不都是靠这两样闯出来的么？没闯出来的丢了性命的当然更多，不可胜数啊。现在轮到我程墙啦，咱也算搞政治的吗？他呷了一口酒，想了想，算，当然算，比那些大大小小的所谓官员更算是搞政治的。我这样一个跑到新疆找口饭吃的小盲流，终于混成了一个政治犯，在这个喀什噶尔，还是“要犯”。从“要饭”到“要犯”，一字之差，十年拼搏。值了，也算值了。从明天开始，随时就等着公安局的人登门拜访了，来吧，抓来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不逃，不躲，也没处逃没处躲。也不反抗，我要笑眯眯地让他们抓走，政治犯嘛，总要有一点政治风度才对。他奶奶的，咱认了，不就是栽了吗？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回味起那次王洪文路过喀什时的召见。那也是个深秋，喀什老宾馆里落叶满地，他走过去，每一脚都像是踩着一片落叶的叹息声，沙呀沙呀的。王洪文什么人呀？党中央的副主席，毛主席选定的接班人，年轻英俊，天降大任。程墙心跳得厉害，被感恩和知遇的激情摇荡得难以自持。他一边放慢脚步，一边告诫自己：“决不可以激动，决不可以乱了方寸，被情绪左右的人最没出息，情绪是智慧的敌人……”及见，他反而已经出奇的平静了。
王问：“程墙同志，我想请你来谈谈，你对当前的革命形势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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