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街道。
三月十七清晨，天空灰蒙蒙的，街道还很空旷。这是新人节的最后一天，基本上大多数的新人已经入选完毕，最后两天是匡允对入选新人名单的最后检查。
一辆豪华的马车正穿过中心大道，早早起来准备商品的小贩都抬起头看着它走过，马车前后都跟着众多卫兵，他们沉默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当他们路过摊贩前面时，小贩们又都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匡允。
谢殊唐和匡允在同一辆马车里。
“你已经很久没回上都了吧？”匡允道，“在我这里可不用守什么军纪，你要出去散散步也是可以的。上都的清晨是我最喜欢的时候，总感觉特别干净，又很忙碌，充满希望。”
谢殊唐沉默着掀开马车的帘子，他看着阴沉沉的地面和俯首的街边商贩，说：“不怎么干净，也看不见什么希望。”
“哈……那么总有可以拿来缅怀的东西吧，不知你对上都的印象还有多少？这是你的故乡。”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街道还是一样。没有变化。”谢殊唐说，“反而让人无可缅怀，不是吗。无论你在不在这里，有没有想念，这座城市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不一样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匡允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在谢殊唐准备放下马车帘子的时候，他的手定了一下。路边的小贩们皆是俯首不敢仰视，他看到的只有他们的头顶，而这时，他看见一张脸。
马车还在前进，他看着那个人扬着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随着马车离去，那个人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自己。
谢殊唐与那人直视。他不认识他。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人，脸上有一道浅但长的疤痕，穿着粗布衣服，整个人也是灰蒙蒙的，看起来和其他商贩没有任何区别。他追随谢殊唐的眼神也看不出端倪。
他只是盯着，盯着，直到马车远去，直到谢殊唐在窗边看不见他。
谢殊唐放下帘子。
“怎么了？”匡允问。
“没什么。”谢殊唐的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那个人真的很古怪。驰骋沙场多年的谢殊唐可以轻易感觉到杀气，但那个人没有，也感受不到他的血魂，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个普通商贩罢了。
马车到了。
跟在旁边的侍卫上前掀起门帘，接匡允下车。谢殊唐跟在后面，在脚踩在上都大地的那一刻，谢殊唐突然明白过来，他想起那个眼神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折美楼就在眼前，里面已经派出人接待。折美楼周围熙熙攘攘，这里是闹市般的街区，但在谢殊唐眼里，一切事物都化作残影徘徊在四周，就好像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季。
他知道了，那个眼神就像荆毅的眼神——他与荆毅的最后一面，就是被荆毅以这种眼神送走的。
谢殊唐猛然回过身，丝毫不理会折美楼的小二的邀请声。在匡允深沉的目光里，他冲回街道，往来的方向奔跑。
谢殊唐在街道上不停地冲撞，撞倒了卖水果的车，撞倒了晨起买菜的妇人，撞倒了卖风筝的小贩，直到他撞倒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他才站住了脚步。
“哇——”
小男孩只有几岁的样子，清脆响亮的叫声顿时盖过了街道上其他嘈杂的声音。谢殊唐回身去扶小男孩，小男孩的母亲急忙先他一步将男孩拽了起来，低头瑟缩着后退，不让谢殊唐劳手。“别哭了！”母亲低声斥责，慌忙带男孩钻进人群中。
谢殊唐站在原地，恍然想起自己确实是个身居高职的将军了。就算不被重用，就算其实是流放，自己在众人眼里，早就不是当年可以亲近的少年了。
他独自在荒漠太久，也太久没有接触人群，十三年过去，好像并没有长大。
“谢将军，你真是说错了，上都确实变了，没变的是你啊。”
匡允不知何时已来到谢殊唐的背后。“我听说，当年的谢殊唐就是这么天天在上都的街道上乱窜，搞得大家都不得安生，还要荆家的公子来收拾残局，是不是，听起来真是令人怀念。”
“荆毅已经死了。”
匡允微眯起眼：“哦？”
“你之前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他已经死了，荆楷也是。你把我骗来上都干什么？！”谢殊唐的恼火来的没有缘由。
“谢将军，看清楚了，我是匡允，我可不会像荆家公子那样包容你的任性。是你答应我要来的，发莫名其妙的火，只会损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匡允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谢俟榆的手背，“我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但我向你保证，今日，你绝对不会失望。”
“你……”
“匡允只会给人希望，你想得到什么，我就一定会让你得到，”这个闻昭阁阁主悠然一笑，“大家都说我伪善，但我做过的好事，可比那些闲人多得多。相信我，回去了。”
匡允转身往折美楼走去。谢殊唐再次把目光投向身后的街道，那里早已没有了马车上看到的那人身影。
他觉得痛苦。为什么还能看见这个眼神，它已经在梦中纠缠了自己十三年，为什么还要回到现实中再次击中自己。
其实不是老皇帝流放了他，而是他自己流放了自己吧。谢殊唐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迟了，父亲的死，还将继续流放他更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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