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一句一个大霹雳，劈得我都快思维断线了，自动屏蔽了与我和满溟欢有关的部分，只想着纪惟羡怀里总抱着的那只白狐，愣愣地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又笑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总觉得从他的笑里找见了几分悲戚，他说：“——纵容妖物干政，不是明君所为啊。”
我一怔，还想说些什么，又被他扬起的手止住了话音。
“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该你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又是何以沦落至此的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同是落难一场，他明知我要同他讲话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却因被我撕了伤口，就要毫不留情地撕回来，这锱铢必较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罢了，逃避向来是最为无用的一种安慰剂，他要听就讲给他听吧，借此理理思绪也好。
我咳了一口血，简单扼要地讲明了事情的关键：“……我错信了一个人。”
他像是在听笑话：“魔教中人，也会信人？”
你看他这抓重点的能力，我真真是心悦诚服。
虽然他的故事里也有怪力乱神的组成部分，但我依旧没托出我的故事里有关借尸还魂的那部分，只说：“他失了功力……叫我替他来取苍旻宝珠……”
“哦？”他走近了几分，隔着木栏垂眼看着打进我肩胛的铁索，“关于这苍旻宝珠，我倒是有几个故事可讲，你想不想听？”
呵，敢情我这是遇见什么专职为我解惑的NPC了？我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说话，那当然是回答了个愿闻其详，就仰头静听了。
“这苍旻宝珠，世人只当它是颗能许愿的灵珠，君王家世代把它供着，向它祈愿，但所求诸愿，达者寥寥。”他收回视线，伸手掸了掸衣裳上的浮尘。
我当他在说废话，那颗宝珠我都拿在手上掂量过了，不像灵珠也不像元丹，大概率就是颗不知是掺了什么元素进去、会发光发热的玻璃球，许是火山喷发或是地震一类的地壳运动所产生的副产品。
他像是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屑，轻轻笑了一声：“这并非因它不是灵珠，而是因为……人们不知道它的用法。”
穿着我肩胛的铁索像是打得有点歪，血跟小桥流水哗啦啦似的一直在往外淌，这废帝的语速又太慢，温文尔雅一句三顿的，比失血过多还更让我昏沉。
他没管我就快要闭上的双眼，自顾地缓缓道：“它的用法其实是，拿着它，划开一人的心口，抵着那人心口流出来的血——”
我一瞬就被惊醒了，扯得周身铁链一阵响动，直直地看着他。
“——就能夺取那人身上的某样东西，据为己有。”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我的牙齿不住地打着颤，任我如何死死咬紧牙关都没有用，这种颤栗沿着经络一点点地蔓延至了全身，从后脑到指尖，又循环进了心底。
“其实传闻也不算全错，只是不准确罢了，它在某种程度上的确能替人达成心愿。你看，人都会许些什么愿呢……青春？那就夺取他人的容颜；智慧？那就夺取他人的思维；富贵？那就夺取他人的财富；健康？那就夺取他人的元气；长寿？那就夺取他人的性命——”他的语速渐渐加快，似连珠炮一般，又一瞬慢了下来，转头看向了我，“你们魔教中人，又会许些什么愿呢？”
我没有答他，因为我已经不能思考了，我脑中只有一道深粉的、浅浅凸起的刀痕，被我珍之重之，在夜里亲吻过无数次的刀痕。
他的嗓音飘忽地绕在我耳畔，像是山间烟云：“就在大半年前……应该是吧，我记不大清时间了，有两人潜进了王勋阁。
“许是为了争夺宝珠吧，还未等宫中侍卫赶到，两人就已经拼了个两败俱伤。
“待侍卫赶到时，阁中只剩下了伤重的一人，和被弃如敝履的苍旻宝珠。
“你说他们二人能轻易地潜入宫中，说明武功皆是极高，可那人却虚弱得连几个侍卫都敌不过，近乎拼尽了命去才勉力逃脱，是为什么？
“哦，对了，那一日，我那蠢弟弟正好也在宫中，与我喝茶呢。
——冷。
他的话语句句扎进我脑中，被消化被理解，被揉到了一块儿去。
冷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了，难以忍受的痛感不知何时被阻在了脑外，脑内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寒凉。
这股寒意绵绵如针，冰寒刺骨，冷得让我蓦然想笑，笑这原来是一场与我无关的算计，原来是一场与我无关的报复，又冷得让我蓦然想哭，哭这原来是一场与我无关的算计，原来是一场与我无关的报复。
我以为我沦落至此，是因满溟欢不信“我”，是因他没看清“我”的真意，或是因他自觉利益比“我”更重要，不曾想原来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兜兜转转又转转兜兜，满溟欢的爱是冲着万悯荒去的，恨也是冲着万悯荒去的，原来故事都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过是一个来自异世的、懵懂的、迷途的局外人，在不知任何前因的情况下贸贸然顶替了万悯荒的壳子，自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先机，却没想过这月这水这楼台，都不是我的。
我有的只是穿骨的铁链、淌下的鲜血、被辜负了的信任、本不属于我的苦果，和一颗被卷进了他们的故事里，被踏碎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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