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生性饕餮的人。不讲究穿，犯馋。这毛病不仅仅是因为经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被饥饿驱使过。早在“困难”前，也就是“不困难”时，我就曾吃得住过两次院——急性胃下垂休克，用句俗话说，撑得“昏过去了”。昔时阮囊羞涩，心中有个理想：什么时候能有两千块钱治“病”，走在大街上看见烧鸡，不犯嘀咕就买一只回家去，这人生就圆满，不再奢求。赶到后来，实际情况大大超过理想，不是“烧鸡”的问题了，而是场合应酬，吃得脑满肠肥，而且得了糖尿病，套一句鹧鸪话“吃不得也哥哥”了，也只得控制一下。但三天不吃肉，口中依旧淡出鸟来，所以从小母亲骂我“是个吃僧”，至今想起，还是一阵温馨，一个莞尔。
但我没有吃过满汉全席。我虽知道，这是有清时最高规格的吃。为了写书，曾经弄到了有关它的资料，说是有三十六个系列，汇总天下水陆珍馐。要一连吃几天几夜，吃得人人神疲、个个力尽方休。看看菜单子，招得馋虫翻涌，食指大动。但毕竟无缘，既没有躬逢，更没有躬与——其实我想，就是真的遇上机会了，未必就敢真的上去当个“七把叉”，因为那要时间，也还要精力身体，这两样我都有点怯阵。
然而我确实想过这席面的形式。
满洲人入关前是多少人？没有见到很确实的资料记载。但他们的兵力是明摆着的：加上吴三桂在山海关的降清汉军四万五千人，总共也就十三万人。那就是说满族血统的兵也就八万吧。按照游牧部落战争体制的编伍，参军的比例非常高。然而我认为，满人彼时对军人素质的要求也会非常高。八万人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得数百万汉族军队先是魂不附体，继而灰飞烟灭。这八万人一定都须是强悍矫健的精棒汉子——即是如此，满洲人全族的人数我估计也不会超过八十万。而这八十万人是全民同仇敌忾地支持战争，团结一心得像一个人，这是铁定的事。
战争胜利了,情况变了。仗打得越来越顺手。满洲人把汉家天下像死尸一样分解，剁成了他们自己需要的一大堆肉。吃呀！吃呀！但吃得了吗？消化得了吗？除了犒劳将士，赍赏汉奸，剃头圈地，编氓，防止“逃人”（是战俘奴隶吧）这些事，一道他们难以消受的文化“肉山”使他们望而垂涎，也望而生畏。再就是膏腴丰沛至极的物质享受和与文化相关的文明物质——这是他们在长白山狩猎时做梦都想不到的物质享受，向他们扑面而来挥之不去——满汉全席，那是什么呀？许多人——包括二月河——没吃过。
但我晓得，我们现在婚礼上常用的八宝席，也有称“流水席”的，就是满汉全席的简化品。左一道、右一道连吃带喝，人人吃得筋疲力尽——真正的满汉全席是要连吃几天几夜的。怎么会是这样？因为在关外，满洲人的“享受”很简单：一族一群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共吃几头野兽。一下子变了，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而且这园子实实在在成了她的。除了她的老倭瓜她要保留，她还要吃“一两银子一个”的鹌鹑蛋、九蒸九晒鸡汁煨出来的茄子，要把贾母、王夫人的衣裳抖搂出来一件件试，一件件地穿——满汉全席就是这般形成的罢了。我在读《明史》资料时，见张居正吃菜，做一百多道菜他还说“没有下箸处”。他还是个出了名的正直人士。好，把张居正的拿来，再煮上大骨头肉，各种野味加起来，这叫“满汉全席”。看看这席的菜单，很文雅秀俊的。这种席，有几个人能“坚持战斗”？不过，说起来这么繁复，其实再细考去，我又是一怔。如今民间婚丧大事，举宴待客用“八宝席”，其实就是“满汉全席”的简化版本。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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